建安十九年夏天那个午后，三十六岁的庞统倒在雒城城下。乱箭穿透了他的身体，鲜血渗进蜀地的泥土。据说他临死前说了一句话，一句改变了后世千年解读的话——主公，你被诸葛亮给骗了。

这句话真的存在过吗？

站在庞统祠前的时候，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。四川德阳罗江县，白马关后面，古驿道旁。明万历年间的石碑还在，清同治年间的碑文已经风化得看不清最后几个字。当地人世世代代都说，凤雏先生就死在这里。死在一个叫落凤坡的地方。

可《三国志》里明明写着，庞统是在雒城攻城战中被流矢射中的。没有什么落凤坡。

那个下午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的，是另一个场景。

涪城。刘备刚拿下这座城，整个营帐里都是酒肉的香气。将士们喝得面红耳赤，歌女的裙摆在烛光下旋转。刘备笑着说，今日之聚会，可谓享乐也。

庞统站起来了。

这个身材矮小、相貌平平的谋士，用他那特有的尖锐嗓音说，伐人之国而以为欢，非仁者之兵也。

整个帐内的声音都停了。刘备的笑容僵在脸上。他醉了，或许没醉。宜速起出！他把庞统赶出了营帐。

这是演义里的故事吗？不全是。史书确实记载了这次冲突。只是后来刘备又把他叫回来，问谁对谁错。庞统说，君臣俱失。刘备大笑，宴乐如初。

看起来是和解了。可那一刻庞统心里想的是什么？

我试图在史料的字里行间寻找答案。找不到。历史不会记录一个谋士在被君主斥退那一瞬间的心情。史官只会写下表面的事实，君臣和好，皆大欢喜。

可我总觉得，那天晚上的庞统，一个人走出营帐的庞统，他应该想到了什么。

回到更早的时候。

荆州。司马徽的草屋前，那棵桑树还在。年轻的庞统翻山越岭找到水镜先生的时候，司马徽正在树上采桑。一个相貌憨笨的年轻人，穿着邋遢，看起来完全不像读书人。司马徽脸上闪过一丝不屑。

庞统坐在树下。他不生气，只是平静地报上姓名，说明来意。然后两个人从清晨聊到深夜。司马徽从树上下来了，煮上一壶茶，越聊越惊讶。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，竟然有治国领兵之才。

那天夜里，司马徽提到了另一个名字。诸葛亮。还给了两人称号——卧龙凤雏。

庞统记住了这个名字。那时候他还不知道，这个称号会跟着他一辈子，也会成为后世误解的起点。

因为卧龙凤雏，得一可安天下。刘备两个都得到了，为什么没能安天下？

这个问题困扰了一千多年的人。于是有人开始编故事。说诸葛亮嫉妒庞统，说两人势同水火，说庞统临死前的警告被刘备忽视了。一个简单的因果链条就这样建立起来——都怪刘备没听庞统的话，都怪诸葛亮太自负。

可真相从来不是这样的。

庞统和诸葛亮其实是亲戚。庞德公的侄子庞山民娶了诸葛亮的二姐，两家有姻亲关系。他们年轻时都在荆州学宫读过书，是同门师兄弟。诸葛亮常去庞德公家，肯定见过庞统。那时候的荆州，是乱世中难得的清净地方。中原的名士躲到这里隐居，刘表办学宫，请司马徽等人教书。

这群年轻人在那里讨论天下大势，谋划治国方略。他们都知道乱世不会长久，都等待着一个明主出现。

诸葛亮等来了刘备的三顾茅庐。而庞统呢？他先是跟了周瑜，当了个功曹。周瑜死后，他护送灵柩回江东，遇到了陆绩、顾劭这些江东名士。他给他们品评人物，说陆绩像驮马，只能背一个人，顾劭却像驮牛，一天能走三百里。

这些人都成了庞统的朋友。离开时说，等天下太平了，一定要和你把四海之士谈个遍。

天下太平。那时候的庞统，是真的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吧。

后来荆州被刘备借走，庞统也跟着来了。刘备给了他一个耒阳县令的职位。小小的县令，对于凤雏来说，显然是屈才了。庞统在任上不理政务，被免了官。

这时候诸葛亮出现了。他和鲁肃一起给刘备写信，说庞士元不是管理百里小县的人才，应该让他做治中、别驾这样的要职，才能展现他的才华。

刘备召见了庞统，两人谈了很久。刘备开始器重他，任命他为治中从事，后来又升为军师中郎将。和诸葛亮并列。

如果诸葛亮真的把庞统当作竞争对手，他为什么要主动推荐？这个问题在那些相信阴谋论的人那里，永远得不到合理的解答。他们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权谋——先把对手拉到身边，然后慢慢算计。

这种想法太阴暗了。

庞统和诸葛亮确实有分歧。诸葛亮在隆中对里说，要跨有荆益，荆州是用武之国。庞统却认为荆州荒残，人物殆尽，东有东吴，北有曹操，很难在这里实现鼎足之势。

这是战略眼光的差异。庞统看到了荆州的危险，这个判断后来被历史证明了——关羽大意失荆州，刘备在夷陵惨败，蜀汉从此一蹶不振。

可在当时，刘备选择了诸葛亮的方案。这不是因为诸葛亮排挤了庞统，而是因为当时的形势就是这样。荆州已经借到手了，还能怎么办？

所以当刘备决定取益州的时候，是庞统跟着去了。诸葛亮留守荆州。这个安排很有意思。如果刘备真的更信任诸葛亮，更应该带着诸葛亮去打仗才对。可他偏偏让诸葛亮守大本营，让庞统跟着自己进西川。

也许刘备心里清楚，庞统更擅长领兵作战，而诸葛亮更擅长内政治理。这是对两个人才能的准确判断，不是什么亲疏远近的问题。

进入西川的路很顺。庞统献计，刘备采纳，一路打到了涪城。就是那次宴会。那次让刘备生气的谏言。

史书上只用了寥寥几笔记录这件事。先主怒，令统出。后来又说，先主谓曰，向者之论，阿谁为失。统对曰，君臣俱失。先主大笑。

君臣俱失。这四个字很有意思。庞统没说是刘备错了，也没说是自己错了，而是说两个人都有错。刘备接受了这个说法，大笑着和解了。

可换成诸葛亮，他会这样说吗？肯定不会。诸葛亮太懂得君臣之道了。他会在私下场合，用最委婉的方式提出建议。他不会在满营将士面前，让刘备下不来台。

这就是两个人的区别。庞统太直了。他看不惯的事情就要说，管你什么场合。这种性格在乱世里吃香吗？不一定。但这是他的性格，改不了。

从涪城往前，就要打雒城了。这座城很坚固，刘璋的儿子刘循守在里面，死守不降。建安十八年的某一天，庞统率众攻城。

乱箭飞来。流矢射中了庞统。

他死了。史书上就这么简单地记录，时年三十六岁。没有什么临终遗言，没有什么对诸葛亮的警告，什么都没有。一个天才谋士，就这样死在了一次普通的攻城战里。

可一千多年后，罗贯中写三国演义的时候，不满足于这样平淡的结局。他虚构了落凤坡这个地名，编了一段谶语，一凤并一龙，相将到蜀中，才到半路里，凤死落坡东。他让庞统在听到落凤坡这个名字时惊呼，吾道号凤雏，此处名落凤坡，应吾休矣。

命运的宿命感一下就出来了。读者会感叹，原来一切早有预兆。

罗贯中还不满足。他让刘备把自己的白马借给庞统骑，于是伏兵误以为白马上坐的是刘备，乱箭齐发。这个设计太巧妙了，既增加了戏剧冲突，又暗示了刘备对庞统的重视。

从文学角度看，这些改动无懈可击。可从历史角度看，都是虚构。

元至治年间的三国志平话，比演义早了一百多年，里面庞统还是死在雒城攻城战中的。落凤坡是罗贯中的独创。

那么现在四川德阳罗江的落凤坡是怎么来的呢？是后人附会出来的。因为演义太深入人心了，当地人就真的找了个地方，说这就是落凤坡。明朝万历年间的龙安府知府林有麟还写了诗，过落凤坡吊庞士元先生。清朝同治年间的罗江知县梁绶祖立碑，汉靖侯庞凤雏先生尽忠处。

文学塑造了现实。或者说，人们愿意相信文学里的故事，而不是史书里那个平淡的真相。

庞统死后，刘备很伤心。史书说刘备痛惜流涕，每一提起就要哭。他追封庞统为关内侯，让庞统的父亲做议郎，后来又升为谏议大夫。

诸葛亮听到消息，亲自前往拜祭。他必须离开荆州了，必须带着张飞、赵云入川支援刘备。留下关羽一个人守荆州。

这个决定后来被证明是个错误。关羽性格太傲，又不善于处理外交关系。建安二十四年，他大意失荆州，被东吴斩杀。刘备失去了荆州这个战略要地，也失去了义弟。

如果庞统不死，诸葛亮就不用急着入川，就能继续镇守荆州。历史会不会改写？没人知道。历史不能假设。

可诸葛亮后来说过一句话。章武二年，刘备在夷陵惨败，逃回白帝城。诸葛亮叹息，法孝直若在，则能制主上，令不东行，就复东往，必不倾危矣。

法正是另一个谋士，也在庞统之后不久去世了。诸葛亮说的是，如果法正还在，就能劝住刘备，不让他去打东吴。就算去了，也不会输得这么惨。

这话里有多少真心，有多少是事后的遗憾？分不清楚。可至少说明一点，诸葛亮是真的惋惜这些同僚的早逝。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撑不起蜀汉的天。

庞统死的时候，蜀汉还没建国。那是建安十八年，公元213年。到蜀汉灭亡，是公元263年。整整五十年。

这五十年里发生了太多事。刘备称帝，诸葛亮六出祁山，姜维九伐中原。一个小小的益州，和强大的曹魏打了半个世纪。最后还是亡了。

后世的人总要找原因。为什么蜀汉会灭亡？

有人说是因为国力太弱。蜀汉只有益州一州之地，东吴有三州，曹魏有九州。人口、资源、军力都差距太大。蜀汉全国军队不到十万，曹魏光是征讨蜀汉的军队就有二十万。这仗怎么打？

有人说是因为内部矛盾太深。荆州来的外来集团和益州本地土著势力之间的矛盾，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。刘备、诸葛亮重用的都是荆州旧部，益州本地人才大多只能做些清闲职位。等到邓艾兵临成都城下，益州本地势力没一个愿意拼命的，满朝都在喊投降。

有人说是因为姜维穷兵黩武。诸葛亮死后，姜维继承他的遗志北伐，从公元247年到263年，九次出兵，每次都无功而返，反而消耗了本来就不多的国力。小国和大国拼消耗，怎么拼得过？

有人说是因为诸葛亮用人不当。他太注重人才的品德，提拔的都是清廉的官员，可能力不一定是一流的。魏延、李严这些有能力的人，反而被打压或者废黜。诸葛亮需要的是听话的下属，而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。

这些说法都有道理。可都不够。

蜀汉的灭亡是个系统性崩溃的结果。所有的因素加在一起，才导致了那个结局。如果非要找一个最关键的转折点，应该是荆州失守。从那一刻起，诸葛亮隆中对里的战略就彻底破产了。两路北伐的计划成了空想，益州成了孤绝之地。

接着是夷陵之战。刘备率领二十多万精兵去打东吴，被陆逊火烧连营，几乎全军覆没。蜀汉最精锐的部队就这样没了。刘备也在白帝城病死了。

从那以后，蜀汉就是在苟延残喘。诸葛亮用尽全力维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，六次北伐，每次都无功而返。公元234年，他死在五丈原，五十四岁。

诸葛亮死后，蜀汉又撑了三十年。靠的是他培养的那些人，蒋琬、费祎、董允。可这些人一个个死去，到最后，真的是蜀中无大将，廖化作先锋了。

公元263年，邓艾偷渡阴平，攻破江油，打到绵竹。诸葛瞻父子战死。邓艾兵临成都城下。刘禅投降了。

蜀汉灭亡了。

所有这些，和庞统临死前有没有说过那句话，有什么关系呢？

没有关系。

那句话根本就不存在。它是后人编造出来的，用来解释一个复杂的历史现象。人们总是希望找到一个简单的因果链条，好让自己理解历史。都怪刘备没听庞统的话，这个解释多简单啊。

可历史从来不简单。

一个王朝的兴衰，牵扯到政治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、外交、人心，无数个因素。每个因素又互相影响，互为因果。想用一句临终遗言来解释，那是对历史的侮辱。

站在庞统祠前的时候，我想到了这些。

这个三十六岁就死去的天才，他生前有没有料到自己会被后世这样误解？他有没有想过，有一天会有人编造出他临终警告刘备的故事？他会不会觉得可笑？

祠堂里很安静。香火缭绕。游客不多。大家都去看诸葛亮的武侯祠了。庞统祠冷清得很。

这可能才是真实的历史位置吧。诸葛亮是蜀汉的第一谋士，这点毋庸置疑。刘备信任他，刘禅信任他，整个蜀汉都依靠他。而庞统，虽然有凤雏之名，可他死得太早了。三十六岁。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。

如果他能活到五十岁，六十岁，如果他能看到诸葛亮北伐，看到蜀汉灭亡，他会怎么想？

我突然意识到，这些假设都没有意义。历史已经发生了，不可能改变。庞统就是死在了雒城城下，死在了一次普通的攻城战中。他的死给蜀汉带来了损失，让诸葛亮不得不离开荆州。可这个损失能不能决定蜀汉的命运？

不能。

蜀汉的命运在更大的历史洪流里早就注定了。一个偏居一隅的小政权，想要对抗占据中原的强大对手，几率本来就微乎其微。刘备、诸葛亮、庞统这些人都知道这一点。可他们还是要试一试。

因为他们相信大义。相信汉室可以复兴。

这种信念在今天的人看来，可能很可笑。可在那个时代，这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。

庞统死前想的，大概也是这个吧。不是什么诸葛亮骗了刘备的警告，而是遗憾自己不能再为这个事业继续奋斗下去。

他倒下的时候，身边应该都是喊杀声。血腥味、尘土味、箭矢破空的声音。一个谋士死在战场上，这本身就很讽刺。

可这就是那个时代。文臣武将的界限没那么清楚。庞统是军师中郎将，要跟着刘备打仗的。诸葛亮后来也是亲自统兵北伐的。他们不是躲在后方纸上谈兵的文人，而是真的要拿命去拼的。

史书上说，刘备听到庞统死讯的时候，流泪了。每次提起都要哭。这应该是真的。

可刘备会不会后悔没有听庞统什么警告？不会。因为根本没有这个警告。

刘备后悔的，应该是涪城那次把庞统赶出营帐。虽然后来和解了，可那一刻的冲动，大概一直让刘备觉得愧疚。如果当时能心平气和地听庞统把话说完，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个不愉快？

这种遗憾，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很多。可对于刘备来说，这个遗憾更沉重。因为庞统死了，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。

历史就是这样。充满了遗憾，充满了来不及。

我离开庞统祠的时候，天已经黑了。古驿道上没什么人。远处的山影模糊不清。不知道一千八百年前，庞统经过这里的时候，看到的是不是同样的景色。

他有没有预感到自己会死在前面？应该没有。史书上说他换了刘备的白马，是因为自己的马不好。这只是个很实际的理由。不是什么命中注定。

命运这种东西，都是后人附会上去的。真实活着的人，每天想的都是很具体的事情。今天打哪座城，粮草够不够，部下有没有怨言，主公心情怎么样。

庞统死的时候，想的大概也是这些。他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后世编造出那么多故事。不会想到有人会说他临终前警告刘备提防诸葛亮。更不会想到，一千多年后，还会有人专门跑到四川来，站在一个虚构的落凤坡前，思考这些事情。

历史和文学的界限，在民间意识里，早就模糊了。大多数人记住的三国，是演义里的三国。桃园三结义，三顾茅庐，草船借箭，空城计。这些故事太精彩了，以至于人们不愿意去了解真实的历史。

真实的历史没那么戏剧化。诸葛亮没有用过空城计，关羽也没有过五关斩六将。庞统没有死在什么落凤坡，更没有临终警告刘备。

可这些真相说出来，会有人愿意听吗？

大概不会。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简单的、戏剧化的故事。因为那样更容易理解，更有情感冲击力。

就像现在网上那些爆款文章，标题都很惊悚。震惊！原来庞统临死前说了这句话！蜀汉灭亡的真相竟然是这个！点开一看，都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。把文学当历史，把推测当事实。

可这些文章传播得很广。因为它们抓住了人们的心理。权谋、背叛、预言、宿命。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，太有吸引力了。

而真正的历史呢？枯燥、复杂、充满细节和矛盾。读起来费劲，理解起来更费劲。谁愿意花时间去看？

我想起在庞统祠里看到的那些碑文。风化了，模糊了，很多字都认不出来了。就像历史本身。时间越久，真相越模糊。最后剩下的，都是后人的想象和附会。

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。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理解历史的方式。汉朝人看战国，唐朝人看汉朝，宋朝人看三国，各有各的视角。我们今天看三国，同样带着这个时代的观念和偏见。

庞统这个人，在正史里其实记载不多。除了他推荐的取蜀三策，除了涪城宴会那次冲突，除了他的死，就没什么了。三十六年的人生，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百字。

可就是这几百字，被后人演绎成了无数版本的故事。有人说他是诸葛亮的对手，有人说他是刘备的心腹，有人说他才是真正的第一谋士。

这些说法都建立在假设上。如果庞统没死，如果他活到诸葛亮北伐的时候，他会比诸葛亮做得更好吗？

不知道。历史不能假设。

我们能确定的，只有那些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东西。庞统死于雒城攻城战，被流矢射中，时年三十六岁。刘备痛惜流涕。诸葛亮亲往拜祭。追封关内侯。

就这些。其他的，都是猜测和想象。

可人们需要这些猜测和想象。因为真实的历史太残酷了，太不讲理了。一个天才谋士，就这样死在一次普通的战斗里。没有什么临终遗言，没有什么惊天阴谋，什么都没有。就是倒霉，被乱箭射中了。

这样的死法太平淡了。人们无法接受。所以要给他加上戏剧性。要让他死得有意义，死得有预兆。落凤坡这个名字多好啊，凤雏死在落凤坡，天意，宿命。

至于那个临终警告，更是后人的需要。蜀汉灭亡了，总要找个原因。如果说是因为国力不济，因为战略失误，因为内部矛盾，这些解释太复杂了。倒不如说，都是因为刘备没听庞统的话。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，多简单。

历史就是这样被简化的。被改造成一个个容易理解、容易传播的故事。

走出庞统祠的时候，天上开始下小雨了。初夏的雨，不冷，带着泥土的气息。我想，一千八百年前的那个夏天，庞统倒下的时候，是不是也下着雨？

史书上没写天气。那些细节，都随风散了。剩下的只有一个冰冷的事实。庞统死了。

他死后第二年，刘备拿下了雒城。又过了几年，成都也打下来了。刘璋投降，刘备正式占有益州。诸葛亮的隆中对实现了第一步。

可庞统看不到了。他错过了蜀汉建国，错过了夷陵之战，错过了诸葛亮的六出祁山，错过了所有的辉煌和所有的悲剧。

他只活了三十六年。在那个时代，这不算太短。可对于一个才华横溢的谋士来说，三十六年太短了。还有那么多计谋没有施展，那么多想法没有实现。

史书上说，诸葛亮曾经夸赞庞统，说他胸中之学，胜亮十倍。这是客套话吗？可能是。可即使打个折扣，庞统的才能也绝对不在诸葛亮之下。

两个如此优秀的谋士，如果能一起辅佐刘备到晚年，蜀汉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？

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了。因为庞统死了。死在那个没有名字的战场上。

雨越下越大。我站在古驿道上，看着远处的山影。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很想哭。不是为庞统，而是为那个时代所有壮志未酬的人。他们怀着理想投入乱世，大多数人都没能看到自己期待的结局。

刘备到死都没能恢复汉室。诸葛亮到死都没能北定中原。庞统死得更早，什么都没看到。

可他们尝试过了。这也许就够了。

那句庞统临死前的警告，是假的。这点我很确定。可在离开庞统祠的那个雨夜，我突然觉得，也许庞统真的想对刘备说什么。不是警告他提防诸葛亮，而是别的。

也许他想说，主公，臣下无能，不能再辅佐您了。

也许他想说，荆州要小心，那里迟早出事。

也许他想说，诸葛亮是个好人，您要信任他。

也许什么都没说。只是看着天空，想着这三十六年的人生。

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。历史不会告诉我们一个人临死前的想法。那些东西，都随着最后一口气消散了。

剩下的只有后人的想象。一代代人，用自己的理解去填补那些空白。有人填上阴谋，有人填上宿命，有人填上遗憾。

每个版本都反映了讲述者自己的世界观。我们以为自己在讲历史，其实讲的都是我们自己。

雨停了。我回头看了一眼庞统祠，暗夜里它的轮廓很模糊。就像这段历史本身，模糊得让人看不清真相。

不过也好。如果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，历史反而失去了魅力。正是因为那些空白和模糊，才让后人有了想象的空间。

庞统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？我们永远不会知道。可这不妨碍我们去讨论，去思考，去从这个故事里找到对当下有意义的东西。

历史的意义从来不在于它告诉了我们什么，而在于我们从中看到了什么。